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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属分类:小说月刊2015年

那是一片小天地,一间房连着一间房,房子里的空间很小,仅容得下一张床、一几一凳,外加一只水龙头。
  没有生意的当口,女人就半卧在床头,眼光是不离门的,主顾才是她的上帝。
  女人打山里来,家贫,孩子一大把,多得要吃人。男人先前壮得像头牛,一餐可以甩三海碗干饭,终年在山里的碎石厂劳动,当打磨工。
  一天到晚蓬头垢面,戴着厚厚的口罩磨石头,每时每刻,尘土飞扬。晚上洗脸水全是黑的,手指缝里都是灰,怎么也洗不净。不到三年,说话都气喘,到城里的大医院检查,说是矽肺,肺泡全叫灰尘堵死了。
  女人到厂里闹,老板有钱有势,一个弱女子,不是鸡蛋碰石头吗?老板差人拿了几万块钱,让女人在协议上签字,那一刻,她的天塌了,地也陷了。
  黑暗里,她把一根绳索甩到梁上,打一个结,只要把头套进去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回头看看熟睡的三个孩子,还有西厢房里,婆婆一声撵一声的咳嗽,她的心又软了,泪水顺着脸颊,一滴、两滴、三滴,更多更多的泪,滴在无声的黑暗里。
  这个家,她成了顶梁柱,她再一倒,天就真塌了。
  过了些日子,她跟婆婆交代了照看孩子,又安排好男人,叮嘱他准时吃药,握着男人枯枝一样的手,她的眼泪又下来了。
  临走,她把索赔的钱几乎一分不剩地留给了孩子和这个家。走出去,回头看,这条路渐行渐远,以后,她得一个人奋斗,无依无靠。
  她找到了好多年没有来往的老乡,老乡似乎阔了。一个大男人油头粉面,一身衣服光溜溜的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能滚得下虱子。老乡在遥远的县城里开了一家旅馆,数一数,也有一二十间房。但房子不大,多是些女人住着,大都跟自己的年纪相仿,擦着厚厚的白粉,涂着鲜艳的口红,笑一笑,粉几乎要掉下来。不必看脸,单看眼神,就能猜到她们的职业。
  “多赚点钱有什么错?跟一个男人睡是睡,跟一百个男人,不也是睡?”老乡开导着女人。“叫我说,这……我再想想……”女人语无伦次,心口如同插了装了一万支箭。那天,女人呆坐在大堂里,不停地有各色的男人进进出出。
  吃饭的时候,女人们有了片刻的小聚,她们说起话来挤眉弄眼,收成好的高谈阔论,赚得少的便阴着一张脸,低头喝粥,时不时把碗筷弄得乱响。
  算算收入,女人也知道,这个事来得快。自己,还算年轻,一张脸倒也白净,应该容易出手,更有赚头。
  “思想”这道坎过了,女人就不再纠结。
  孰料女人的朴素和淡雅,倒胜出了一筹。生意竟出奇地好,有时要好出那些女人一两倍,尽管接一次客才百十块钱,单因为客人多,几个月下来,倒也赚了不少。比在乡下种地轻松多了,收入也要好太多。
  每次寄出那些钱的时候,女人还是止不住泪,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,想着孩子和男人,女人的心里似乎找到了依靠,也就抵消了自己的愧疚和耻辱。
  那一次,女人工作的当口,一个警察闯进来将她和嫖客逮个正着,她吓坏了。被带到派出所,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警察,询问着女人工作中的细枝末节,甚至那些难以启齿的环节。
  等老乡交了罚金,女人才被放出来。“这个月算是白做了!”女人叹一声。
  吃饭的时候,老乡拍了桌子,用乡下的粗话骂着这群女人,叫道:“有种的站出来!”这时女人才晓得自己是遭同行嫉妒被举报的。
  夜里,女人哭得泪人一般,双肩抖抖的,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老乡来劝她,顺手给了女人几百块钱,叫她寄回去,先应应急。
  他知道她的痛楚。
  老乡喝了酒,脸上红红的,像打了两块补丁。他扑过来时,女人没有拒绝,在他乡,女人似乎有了一份宣泄。只是,女人坚持这份生计,因为她放不下山里的家。
  接下来的日子,女人的客人依旧特别多,叫另外的女人很是眼红,她们背地里咒着女人:“不就生着一张狐脸吗?一身的骚气!”
  一次,女人去邮局汇款,在一条巷子里被人蒙了双眼,脸上忽地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,女人捂着脸,拼命地喊叫,一股热流顺着指缝流下来。
  从医院出来时,女人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,原本白皙的皮肤不再好看,女人再也不敢看镜中的那张脸。再上班的时候,客人就稀了,即便偶尔接一两个,价位也打了折扣。
  心里的寂寞比黑夜还长。每个夜晚,她数着星,整夜整夜睡不着。偶尔照镜子,除去伤疤,竟也是一个憔悴枯槁的女人,陌生,恐怖,不堪回首!
  一天夜里,女人上了吊,用自己平时最喜欢的那条裙子。
  后来,老乡总会每个月去一次邮局。回来后就对着夕阳喝烧酒,直喝到不省人事。他不敢清醒,他爱上了女人,是他偷偷找人在巷子里划了女人的脸,他希望女人以后不再陪客,只属于他自己……
  旅馆里依然人来人往,日子还是从容地过,千年万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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