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情伤过的女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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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属分类:小小说月刊2014年

父亲带山西坏女人回来,那年我十二岁。
  父亲是一匹健壮的烈马,却疲惫不堪。多年以后,我在内蒙古一家报社做记者,有一次在科尔沁大草原上,骑着一匹从牧民家里借来的老马去另一处采访,一路上,那瘦弱的老马总是跑不了十几里路便折回去,任由我抽打。就在那时,我突然读懂了父亲的一生:无论走了多远,走了多久,却始终无法挣脱故乡的纠葛。
  父亲那次回来,似乎想改变什么。一顿鸡飞狗跳之后,他还是黯然地走了,带着那个山西坏女人。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,父亲对于我们来说,依然是一年两次的汇款单,冷冰冰地从遥远的陌生的山西地质勘探队寄来,似乎他从未回来过。
  多年以后,他还是回来了,六十岁不到,却苍老得不成人样,走路虾着个腰,没走几步,便喘得不行,脸色蜡黄,汗如雨下。对于他的回来,我们兄妹三人没有任何欣喜,反而难堪。如果不是看在他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份上,我真想喂他一顿拳脚。唉,作为儿女,我们早就没有了父亲,只有刻骨的恨。
  村里人对此津津乐道,很快就演绎成了教育年轻人的活教材:你看看人家,在外捞世界,浪荡了一辈子,不也照样乖乖地回来了吗?还是老话说得好,浪子回头金不换,趁早收心吧!母亲听了,摇摇头,苦涩地说,换个鬼,活不过几天了。说完,继续煎药熬汤,端茶送水,到处寻医问诊,把不少医生请到家里来。就像收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,母亲悉心照顾着苟延残喘的父亲。一切的一切让我觉得,似乎父亲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半步。
  也许是长年野外作业的缘故,或者用母亲的话来说,是身子骨早被那山西坏女人吸光了,父亲在家里耗了半年,便死了。父亲的死,让我们村庄乃至方圆十里八里的乡民为之沸腾,他们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因为,大家都看到了戏剧性一幕,那个山西女人拉扯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回来奔丧。无疑,那两个孩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和妹。我们原本以为父亲是被那女人抛弃了,走投无路才回到我们身边,不承想他却在那边组建了家庭。这个消息确实来得太突然了,让母亲愣怔好一阵子。待她缓过神来后,立马命令娘家的几个兄弟先在村口截住那山西女人,说先谈判,谈好了再进村。
  谈判,是在村口的老樟树下,除了两个女人相对而坐,中间还有族长,类似弈棋的场景。山西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,对族长说,这是我和老陈(指我父亲)的结婚证。族长接过来看了看,为难地递给母亲。母亲摆了摆手,说,不用看,我们这里不认这个,我们只相信眼睛,瞎子都知道,我是他老婆。母亲又说,我老公跟了你这么多年,六十岁不到就死了,有你这样伺候男人的吗?山西女人红着眼圈说,老陈是累死的,他一直在为两个家劳碌,除了地质队的正式工作外,他还经常去小煤窑打零工。他常说,不多做点儿事,老家那头吃啥呢?母亲听了,没有说话,目光停在远处,许久,鼻翼翕动,带着哭腔恶狠狠地骂道:自作自受,活该!
  最终,母亲提出了两个条件,一是可以参加葬礼,但不准进祠堂不准上族谱;二是可以披麻戴孝,当亲戚一样,但名字不准上墓碑。山西女人为难地说,我们是有单位的人,进不进祠堂上不上族谱,不在乎,但终归我跟了老陈这么多年,还有俩孩子,墓碑还是要刻名字的。
  母亲冷笑道,怎么刻?我是大老婆,你是二老婆?我们这代人可以不要脸,儿孙呢?山西女人不吱声了。母亲又说,人,让给了你,但名分不能让,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。我们乡下,就指望这个活着。山西女人默默地看着母亲,看了一会儿,点点头。
  忙完父亲的丧事,母亲大病了一场。
  一个月以后,看到母亲身体略有好转,我便把她接到东莞来调养。也许是离开了老家那个舆论中心,母亲很快就痊愈了。闲暇时,她喜欢在花园里走走,有时晚上还去广场上和一帮老年人跳舞,日子过得挺惬意的。时间久了,对周边熟悉了,她还喜欢去对门串门,跟人家学十字绣,聊天儿。我所住的楼房是一梯两户,对门是一个漂亮的四川女人,三十出头,整天一个人猫在家里。四川女人也有老公,也有小孩儿,只不过老公有些老,很少回家,而小孩儿吃住在贵族学校。母亲毕竟是乡下来的,不明就里,天天往对门跑,还时不时地送点儿自己做的家乡小吃过去。
  有一天,妻子看见母亲端碗饺子要出门,一脸的不高兴,拦住母亲说,您别去了,您还真以为对门是什么好货呀,别人包养的二奶。母亲诧异地问,什么包养的二奶?妻子撇着嘴说,他老公是本地的有钱佬儿,早就有家庭了。“啊?”母亲忙踅回身,一边关上防盗门,一边朝对门啐了一口,呸!从此,她再也没有进过对门,即使偶尔在电梯里相遇,也是一脸的冷若冰霜。
  转眼,便是除夕。因为母亲来了,今年和往年不太一样,我们兄妹三个小家庭特意聚合成一个大家庭,十几口人围坐在饭桌前,热气腾腾,欢声笑语,一块儿陪母亲过年。
  开始,母亲还挺高兴的,有说有笑,后来似乎有些心事,话越来越少,吃到中途,干脆把筷子放下,坐在那里发呆。我们都以为她是在这大团圆的除夕之夜想起了父亲,就像往年一样,一边吃一边抹眼泪。没想到,她看了看我妻子,犹犹豫豫地说,我们能不能挤一挤,让个座儿出来,我想请对门的母子一起过来团圆,他们家,他们家怪冷清的。
  选自《小小说选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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