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姑娘

左姑娘并不姓左，而且年过四十， 一个初中生的妈，有幸能沿袭“姑娘”这个绰号，实在与她从小到大的“音盲”细胞有关。因为左姑娘打从幼儿园起就显示了无与伦比的跑调天赋。

　　有一日，老师温和含笑地教大家唱“我在马路边，捡到一分钱”，本来是一首积极向上的歌谣，可被年幼的左姑娘一演绎，简直有了警察叔叔从她手里硬抢走了一分钱惊人的效果，以至她鬼哭狼嚎，将整个调子唱得七零八落、支离破碎。

　　老师当年刚从幼师学校毕业，正处于年少轻狂的年纪，自信人定胜天，幼儿园小朋友全放学后，唯独留下左姑娘一次又一次地操练。

　　后来天黑了，当左姑娘的奶奶找到幼儿园时，老师的眼圈红了，浑身瘫软，胸脯像拉风箱一样喘个不休——她刚笑得岔气，因为从没一个人像左姑娘这样一本正经地将一首儿歌唱得找不着调，而且她最大的本事是每唱一次就有新的跑调感觉，绝不雷同，相似的只有同等难听，噪声不绝。老师一边揉着笑疼的肚子一边对奶奶说：您这孙女——真是左姑娘，跑调跑到爪哇国了！

　　左姑娘念中学时，成绩极好，人缘不错，唯一懊恼的是音乐老师不给面子，而其他科目老师全像捧宝贝一样捧着尖子生左姑娘。在音乐老师看来，班级合唱时有左姑娘这份杂音，就像一粒老鼠屎掉进高汤，搅和了校庆节目的整体水平。

　　音乐老师毫不留情地劝左姑娘在校庆那天“肚子疼，在家休息”。左姑娘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被老师嫌弃，但她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根筋，人家说她做不到做不好的，她反而精神抖擞地要执着地进行到底，而且还坚决不愿到时只张嘴假唱。

　　虽然背着“左姑娘”这个绰号多年，但她一直乐观地认为：就像有些同学先发育，有些后发育一样，她只不过还没到“发育时间”，所以唱歌才难听。左姑娘没有被音乐老师的“淫威”吓退，而是找到班上一个人称“小百灵”的女生，虚心请人家培训她。

　　小百灵平日对尖子生左姑娘是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，现在陡然变成“师徒关系”，虚荣心不知膨胀了几多倍，马上拍胸脯保证，她一定能让左姑娘顺利参加校庆合唱。小百灵一共培训了左姑娘两节课，从耐心到失望，从失望到暴怒，从暴怒到鄙视，好像也就在这两节课里一气呵成地完成了。

　　小百灵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像左姑娘这么没乐感，而且唱歌还理直气壮大声走调的，她能将高音自行变成低音，低音呢，则变成黄牛叫。左姑娘校庆那天是坐在台下当观众的，眼里汪着一包泪，发誓某天当自己“发育成熟”时，一定要一洗前耻，将小百灵比下去！

　　左姑娘参加工作后，常常有同事邀请K歌，她已走上社会，多少明白了一点“家丑不可外扬”的道理，于是每次都找机会巧妙地拒绝。直到部长升职，邀请全体同志去嗨皮，为了到时“一个都不能少”，部长还特意绕到左姑娘面前叮嘱：千万要来，给我面子啊！

　　左姑娘头大如斗，心想谁敢不给青云直上的部长面子啊，于是战战兢兢跟了大伙儿去。其实左姑娘对歌厅并不陌生，刚兴起“全民都卡拉”时，她爸追新，也买了一套设备回家，左姑娘怕影响邻居，总关紧房门练习。

　　就这样她妈还在她面前大吃救心丹，有气无力地哼哼：丫头，你这一唱歌，我怎么感觉就要半身不遂呢！

　　左姑娘知道自己的“实力”，所以一进K厅就决定今日嘴巴上锁，打死都不唱。但她拒绝不了部长和同事们的敬酒啊，多喝两杯，定力再好的神仙都飘飘然起来，何况左姑娘这种原本唱歌就有缺陷却又极端自信的人，刚好部长点了一首男女对唱的歌，硬要拉“平日不开金口”的左姑娘合唱。

　　酒壮人胆，唱就唱！左姑娘豪气干云，当部长唱完男声部，热切地看向她时，她起了个拔入云霄的头，麦克风嗡嗡响，差点把众人耳朵轰晕。接下来，左姑娘微闭双眼，非常投入非常深情地唱起这首早就跑调跑得南辕北辙的情歌。人家唱歌要钱她唱歌要命啊！

　　唱完女声部，她没听到部长接应，睁眼一看，二十几个同事早已跑得一个不剩，包括部长。此刻握着话筒的是刚进单位不久的“羞涩小刘”，一个和女同事一说话就脸红的小伙子。

　　他倒老实，也不管人家女孩感受，坦白交代：同事们都上洗手间了，部长刚刚嘱咐，让你将自己想唱的歌一次性点完来唱，他下去抽会儿烟再上来。

　　巨大的悲愤瞬间充塞了左姑娘的心，她刚刚还陶醉地以为自己天生五音不全的嗓子已“发育好了”，谁知道竟吓跑所有同事！一时新伤旧痛涌上心头，左姑娘忍不住抱着话筒嘤嘤哭起来。

　　“羞涩小刘”虽然人笨嘴笨，这次却歪打正着切切实实地安慰了左姑娘，他满脸认真地说：这首歌本来不好听，可你用自己的调调一唱，咋就好听了呢？左姑娘惊讶地看着他，二十五年来从未有人像“羞涩小刘”那样对她好，她感动得简直就想以身相许了。

　　后来，果真就许了，左姑娘成了“羞涩小刘”的老婆，再后来是他儿子的老妈。四十岁的左姑娘依旧热衷唱歌，孜孜不倦地想要“纠正”自己的五音，这让她儿子从小就备受折磨。

　　孩子上中学后终于有了反叛思想，捂着耳朵大声教训一边切葱还一边自不量力飙高音的老妈：妈，知道您唱歌时老爸为什么总习惯坐您左边吗？因为他小时候生病，左耳失聪！

　　左姑娘差点丢熊孩子一脸葱，不过她明白这孩子说的是实情，这个鬼小刘，结婚后她才知道他耳朵的秘密，就像严重鼻炎患者不会嫌弃严重狐臭患者一样，小刘也利用了身体的缺陷，“高攀”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左姑娘。

　　左姑娘气冲冲地丢下菜刀，不做饭给小白眼狼吃了！她去翻报纸，一看竟看到个天大的好消息：国外科学家研究表明，天生五音不全者是因为大脑某条沟回呈现断裂状态。

　　合上报纸，左姑娘热泪盈眶地憧憬：等科技再发达一点点，说不定我就可以做个“焊接沟回”的小手术，到时唱歌比小百灵还婉转，哪个还敢再说我左？